好歹—(1)
是的,他哥强吻他后,他就堵气把他哥删了。但其实他不是生气他哥亲他。他也是后面才想明白,他只是赌气,为被人赤裸裸的拆穿而生气。
这也导致他错过了他哥的最后一条消息。
雪白的背景上,他哥的最后一条消息绿的过分显眼,
—生日快乐,张歹。
“原来……原来他真的……”
原来他哥的魂儿回来真的只是为了祝他生日快乐。
东子在今天见证了张歹这一生中哭的最惨的时刻。在后者接过手机,不知道鼓捣到了什么界面后,这个人就突然捂住脸,躬起身,崩溃一般地嚎啕。
到了后面那哭声都不像是哭了。更像是压抑的嘶吼,像被人逼到角落的困兽,凄厉又骇人。
他看着张歹猩红的眼眶,听着他的哭声,不由得想,也许是他想错了,张歹或许是真的很舍不得他哥。
他没见过张歹哭,哪怕上次翻墙出去摔断胳膊他都没哭。他哥来接他的时候,他甚至还对他哥笑。
这是今天第一次,他看到哭的这么狼狈的张歹。他都有点被他感染到,红了眼眶。
但千言万语最后都只化为了两个字。
“节哀。”他说,“节哀。”
张歹要去翻墙这件事,东子一点都不意外。
这哥们儿一向想一套是一套。上次翻墙不小心踩空摔断手,好歹是安静了个把月。现在又受猛烈刺激,活在高压环境下。要出去上个网什么也不是啥坏事。
“用我陪你不?”
“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儿,上厕所都得手牵手?”
东子无语地看着他嘴上说上厕所,实际把书包都拎起来的行为。动了动嘴没拆穿他。
眨眼间张歹就走到了学校的围墙前,仰脸观察高墙。墙顶正对着太阳直射的他眼痛。他眯着眼睛瞧了一会儿,深吸一口气,一个助跑翻上了墙。
结局没有意外,他再次把胳膊摔骨折了。
被送到医院的时候张歹迷迷糊糊,想他妈到底谁说的这个墙好翻的?老子在这上面数度折戟,总不能是哥们儿太菜了吧?
医生拍了个片说他右手骨折了,需要好好儿养伤。等待家长缴费时候,他坐在医院的铁凳子上,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死了没埋的丧气。
他知道自己其实很不懂事。他哥死了还没过一星期,他就这么任性地把手摔断,想必他妈得知消息后心里也不好受。
他又想,怎么总这样呢?他总是让每个人都不高兴。
姥姥姥爷不喜欢他,因为他是自己女儿离婚后多出来的拖累。他爸怕见他,因为见面他总是爱要东西。他妈对他感情也一般,因为他成绩没他哥好,也不听话。好像从头到尾只有他哥,对他说不上讨厌也说不上喜欢,总是因为兄弟间的情分顾念着。
他这么昏昏沉沉回忆着,想着。迷迷糊糊间,感觉面前好像站了一个人。来人也不说话,立的跟树一样笔直。不知道为什么,张歹感觉这人应该在生气。
果不其然下一秒听见那人冷冰冰开口。
“赶着见阎王爷呢张歹?”
张歹身体一僵,难以置信地抬头。他哥穿着工作的衬衫此刻正站在他面前,显然刚刚下班就过来了,气都还没怎么喘匀。
“我……”他喉头一哽,原本想讲的话也说不出来了。张好倒是对他这副纠结的表情很奇怪,又被他眼里的泪吓住,心里的那股火就这么被浇下去了。
“干嘛呢?真这么疼?”
嘴上这么说,实际上他人已经坐到了张歹旁边,伸出一根指头轻轻敲了敲张歹右手打好的石膏。在看出张歹不是因为胳膊疼而流泪后,几不可见松了口气。
“哭什么?”他拿手掌替弟弟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痕,下意识调侃着,
“这么大人了还哭鼻子。羞不羞……”
“怎么了?我就爱哭鼻子怎么了?”
张歹恼羞成怒,梗着脖子嘴硬。
“我到三十岁我也哭鼻子怎么了?我就哭!”
“行了行了,”张好被他这样搞的哭笑不得。“你哭你的,又没不让你哭。这么激动干嘛?出息……”
张歹哭的喘不上气,一抽一抽地。拿自己完好的左手胡乱揩着眼泪。张好不知道他为什么看起来这么伤心,只以为他是手疼加上怕老妈责怪,慌的。
那边交完费的班主任过来了,一眼就看到了张好。张歹的这个哥哥他是认识的,当年高考是省理科状元,非常的优秀。以至于经常看到张歹的成绩两眼一黑,想他们家是不是基因突变,怎么成绩两极分化的这么厉害,一个天上,一个地下。
“张好来了?”
张好从座椅上站起来,朝张歹班主任尊敬地鞠了一躬。
“陈老师好,我们家张歹给您添麻烦了。”
陈胤惊讶于张好居然记得他的名字。要知道平时学生的事,他还是和学生家长沟通的多一些。张好只是哥哥,按道理说不会那么了解弟弟的情况。但张好的表现,很明显就是什么都知道。这样的认知让他对张好本就拥有的好感更加上涨。
“没事没事,张歹人没事儿就行。”
张好掏出手机,说要给陈胤把垫付的医药费结一下,顺便请他吃顿饭。作为人民教师,陈胤当然是婉拒了。
“赶紧带你弟弟回家吧。假已经给他请好了。一星期。要是到时候觉得哪里不方便你们再找我续假。”
“哦对,”还没说完他又想起来,“你在家跟张歹补一下他那个功课吧。他再这么混下去,大专都要考不上了。”
“好的。我会亲自监督他学习的。”张好礼貌地回应着,但平静的语气莫名透着一股令张歹后脊发凉的气势。
张歹眼睛还红着,送走了避之不及的班主任后,就剩他兄弟俩干瞪眼。
他到现在都还觉得像在做梦,愣愣地对着他哥的那张脸出神。后者正捧着他的病历翻来覆去仔细地瞧,恨不能把那短短的几行字瞧出花来。
大概张歹的视线太难以忽视,张好以为他在问自己为什么另一个家长没来,咳嗽一声,解释道。
“我给咱妈打过电话了。她倒是没担心,还在打牌。让我们晚饭自己解决。现在的问题是,祖宗你想吃什么?”
张歹不说话,惹的张好不由得侧头看了他一眼。
“怎么,还想哭?”
“哥,问你一个严肃的问题。”
这不是张好今天第一次觉得张歹奇怪。不过他还是没选择深究,顺从地点头。
“行,你问。”
“如果……我是说如果,有一天你想不开要自杀了,会是因为什么?走之前有没有什么话想留给我?”
初春的天气仍旧有点冷,医院贴心开着烘人的暖气,张好在张歹问这个问题时,侧过头专注地盯着他看,看到他因为过热而发红的双颊,问话时小心翼翼的紧张,却又坚定地把话问出来,仿佛这些话已经放在他心里很久了,到了必须要吐露的地步。
事实上这个问题还算好回答,只要来个正常人都能答上来。但张好恰恰不是那个坦荡的人,他陡然被戳中心事,错过了最佳回应时机。于是他的犹豫落在张歹眼里,变成缄默的承认。
承认他的坠河是有所预谋,承认他连遗言也不想留。承认他恨自己。
关于这个问题,最终,张好也只是笑了笑,打着哈哈轻轻把这个话题揭过。
“你才多大就想到死?你还不如想想今晚吃什么。”
“随便吃什么。”
得到答案的张歹心情跟坐过山车般一下子跌到谷底。说话都带着脾气,堪称无心地敷衍着。
“你煮碗泡面都行。”
张好当然听出来他在生气,他今天一天都显得格外怪异。怪异到让张好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摔倒了脑子,想着反正都在医院,要不要干脆拍个片子看下算了。
但下一秒张歹又给他妈打电话嚷着要吃排骨,果不其然遭了一顿骂后,张好又把这种疑惑打消,认命载着他去菜市场买排骨。
张好做的小排骨很好吃。
来探病的大舅草草吃完饭后又跑去去打牌。饭桌上只剩下闷头干饭的张歹和张好。张歹几乎要把头埋进碗里,张好看着他,大概是习惯使然,伸手提溜着他的领子把人提起来。
然而提起来后对着张歹无辜的眼神他又后悔了。即便怎样暗示自己把那些不堪入耳的歹念分隔开,可亲情的变质不受他控制,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,他开始不敢对着弟弟那双澄澈的眼睛。
其实大多数时候张歹那双眼睛看着都闪着精光,跟狼崽子一样。唯独对着自己,总是一脸的呆滞,一副任凭差遣的傻样。
张好想了半天,没想明白是因为什么。张歹这个人身上的复杂性,远超过那些晦涩难懂的文字,艰深的问题。再复杂的题目,总会有一两条提示,总有固定的答案,一是一二是二,不至于让你走上绝路。
但人不是。人心人性没有定准,爱和恨都是一瞬间的事。
小时候的张歹像只跟屁虫一样跟着他,他没当回事,弟弟嘛,跟着跟着就长大了。
真正产生质变的是哪一刻呢?是随着年岁增长和自己越来越没有相似之处的脸。还是不再会甜甜地冲他笑,叫他哥哥。
又或是那一天,他时隔很久终于回家,透过未掩实的房门,看到脸色绯红的弟弟在对着他的照片自慰。一声又一声暧昧的气喘。
将他们本就不浓厚的亲情,扭转向了另一个方向。
按照原本的剧情。他站在道德制高点,应该推开那扇脆弱的木门,指责教育这种不正当的行为,彼此努力粉饰太平。
但那天,在那个当下,他只是在门外,安静地看完这一场活色生香的闹剧。
然后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。
依旧毫无芥蒂地跟他说话,同床。盯着他偶尔泛红的耳根,追着他逃避的眼,一遍又一遍思考他究竟喜欢自己什么。
他有时候觉得自己真是恶趣味,会故意装作不经意问张歹,你是不是谈恋爱了。他享受弟弟那如同秘密被拆穿一般地惊惶,爱看他因为窘迫而发颤的眸子。
于是在这种看似试探的追问之下,他并不惊讶地发现,他原来是喜欢张歹的。在发现对方的自渎之前,他就已经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了张歹。
但他不会开口。无论谁先喜欢上谁,都不重要了。他要让一切越轨的行为停止在这里。停止在爱意即将蓬勃而出之时。
哇……他在心里自嘲,张好你可真他妈是个人面兽心的混蛋。
“怎么了哥?”
张歹浑然不觉张好的一系列心里波动,嘴里叼着排骨,无辜地看向久别重逢的哥哥,实际上思绪已经飘飞到很远的地方。
还有一个月,他哥就要跳河。
他哥当初坠河的原因并不明晰,结果反正也只有一个。至于他是为情跳河还是抑郁跳河,没有人关心。
而此刻张好就坐在他面前,专注地吃着饭。没有一丝一毫不正常的地方。他于是开始想自己是不是了解这个人了解的太少了。
莫名其妙的争吵也是,突然的跳河也是。他找不到这些事情发生的原因,像这些都是很突然的发生,没有一点扭转的可能。
“顶多给你请一天假。虽然学不进去,还是要学。稍微考个好点儿的大学,对你的人生有好处。”
习惯使然,张好忍不住就开始语重心长。张歹对他的嘱咐没太大波动。他仍然处于一种惊弓之鸟的状态。试图从张好的每一句话,每一个动作分析出他的动机。
“哥,要是我没考上怎么办?你会养我一辈子吗?”
对面的张好停下筷子,第一次用那种他看不懂的眼神望向他,欲言又止。最终只是叹了口气,把他的话当作玩笑揭过。
“张歹,你以后还是会结婚,会有自己的家庭。哥哥陪不了你一辈子。咱妈也不能。没有谁是永远靠的住的,明白吗?”
这番话让本就心神不宁的张歹立马慌了,一口气哽在他胸口不上不下,叫他连饭也吃不下去。
“你不能这么说,你是我哥。”
他说的很迅速又很笃定,仿佛是为了安慰自己。他不知道自说自话有没有用,可这番明显听起来像告别的话让他很不安。
他想说,我不是不愿意长大,哥。我只是不愿意你离开我。
可这是个悖论。是他们分歧的伊始,也是他们之间最寻常的结局。倘若当初张好没死,兄弟手足,大抵都是这个结局。
张歹这个人嘴硬的要死,他只习惯跟张好顶嘴。让他去学着挽留一个人,还不如让他去死。偏偏张好了解他了解得不得了,他的奇怪行径很容易就被看出来。
“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啊张歹?”
张歹想说的话一下子全卡壳,沉默地把脑袋低下去,摇头否认。
“我后天送完你有个工作要出差,大概一周后才能回来。你记得提醒妈按时吃药。”
对!出差。
张歹终于想起有什么细节被他遗忘了。
上一次张好出差完跟了个联谊会。回来后心情大变,他们于是吵了一架。他……从而得知他哥知道自己喜欢他这件事。
那张好出差到底出了什么事?能影响他到这个地步?
那边张歹还在发呆。张好忍不住看了他好几眼。从今天他们见面起,张歹就一直很反常。他想兴许弟弟年纪大了有心事,也可能……是喜欢上别的人了。
这都是很正常的。张好垂下眼,掩盖住自己那一丝的落寞。这种不正常的感情,消失了才是最好。
“张歹!出来搬东西!”
打完麻将的曹秀萍终于回来,她忘了小儿子今天刚刚摔骨折的事,下意识使唤他来搬东西。
结果从屋里走出来的是张好。走过来先是问她打牌是输是赢,等她回答完,一言不发把那一箱水果搬回家。
母子俩进了门,看见张歹打着石膏的手,曹秀萍才想起来,哦,张歹好像是骨折了来着。
“妈。”
张歹面对他妈还是有些战战兢兢的,生怕老曹一个巴掌下来,打的他眼冒金星。不过他心惊胆战了好一会儿,该挨的巴掌还是没到他身上。
曹秀萍自顾自用刀开了箱子,拿了几个苹果进厨房。不一会儿出来,端了一盘子切好的苹果,放到张歹面前。
“晚饭吃的排骨?”
张好在曹秀萍端水果出来的时候就钻进了厨房热菜,饭还是热的,倒不至于那么麻烦。
“嗯。我哥做的。挺好吃。”
张歹戳了一块儿苹果进嘴,躲避着母亲的视线。但自家儿子曹秀萍怎么可能不了解。见他这副鬼鬼祟祟心里有鬼的死样子,掏了根烟点燃,吸了一口。
“翻墙摔的吧?”
“嗯。”
“一猜都是。”
她沉默了一会儿,等大儿子把热好的菜和碗都放到她面前的时候,叹了一口气,
“你把张歹接回来的?”
“嗯。他班主任本来要给你打电话,结果张歹留的我的号码。就打到我这里了。”
这种小事上,张好一向是有什么说什么,再多一句他都不会讲。曹秀萍在烟灰缸里按灭烟头,拿筷子夹了块儿排骨放进碗里,
“那你的班儿呢?不上了?”
她这话没说错。她回来的时间是六点接近七点多,往前稍微推算一下就知道张好肯定翘班了。张好最近在升迁的当口忙的要死,这个时间点请假难免落人口舌。
然而张好却一副无所谓的态度。
“请几个小时的假而已,公司没那么没人性。”
曹秀萍笑了两声,大儿子是个主意很大的人,她的意见对这个人来说基本没用。她只是单纯不满他这种大包大揽的操心,像她这个母亲已经不在了一样。
“下次你就直接让班主任打给我,免得耽误。”
张好嘴巴上说好,但曹秀萍知道他绝对左耳进右耳出了。她的两个儿子性格全然不同,但在坚持己见上,出奇的一致。
说好听点儿叫固执,说难听点儿就是犟。
“我准备给张歹报个班儿补一下课。他那破烂成绩,真给搞一个大专都没考上,老娘立马魂归西天。”
张好表情终于有点波动,不过也不是很明显。他只是意外曹秀萍会舍得为张歹花钱报班儿,他以为她会直接利用可用资源,让自己给弟弟补习。
“行。补课费我出。”
他这话一出曹秀萍眉头就皱起来了。
“干嘛?你妈穷到供不起你们了?你弟弟补课钱还用你出?你那点儿钱给老娘攒着买房娶老婆。”
曹秀萍也是上了年纪才忽然感觉到她们这个三个人的家庭,母亲和兄长的地位是倒置的。但她没文化,说不出什么所以然。只能尽力弥补。
但张好已经独立了,她弥补不到他什么,只能尽可能弥补张歹。以至于大儿子和她有时候说话客客气气,之间的氛围还不如陌生人亲近。
“妈也不是那个意思,你今年才25,能有多少钱?你也要有自己的生活。别一天围着我们转。出去和朋友喝喝酒,玩一玩,活的像个年轻人。”
张好笑了笑,没应声。
事实上他只是在瞟到张歹那个仿佛松一口气的表情时,觉得讽刺。
觉得大人们都好讽刺。因为有难以言说的苦衷,可以抛弃孩子。因为有不得已的理由,所以分开。要求小孩成熟,又嫌弃早熟的孩子太过早熟。
明明自私,又要装作大公无私。
给予一点点少的可怜的爱,大义凛然去插手孩子们的生活。
张好在这种过于冷静的思考下,愈发明白自己的冷漠。他明白自己只是在努力地扮演一个角色。一个在这个家庭中,所有人都需要的角色。
至于那个角色的称谓是哥哥还是别的,他不在乎,别人也更加不会在乎。
没有人会在乎张好想什么。他没有自由。
他戴着那张恭顺的面具,违背心意,一次又一次地应声。
就像这次,就像,每次。
“人是人他妈生的,对吧?”
“嗯。”
“猪是猪他妈生的,对吧?!”
“嗯。”
“那他妈的张歹怎么那么蠢?是不是串种了?!”
“……”
张好扶着曹秀萍,没忍心提醒她这句话也把她自己骂了进去。他的母亲刚开完张歹的家长会,这会儿血压陡升,张好想了想张歹那可怜的分数,拦他妈的手又紧了几分,让她不至于真冲进门把张歹两刀砍死。
说实话他也很不能理解为什么努力学了数学满分150的卷子能只考20。如果条件允许,他真的想把张歹的脑子扒开看看,想看看里面是不是一个褶子都没有,光滑如新。
“数学150分的卷子能考20分?!他都他妈的学什么了?你就是都选c!最起码也出20了吧!你他妈是不是猪啊张歹!”
“那数学就十二道选择题!我全对都不到20!”
张歹梗着脖子蹲在墙角,活像一只待宰的鸡。这场面着实有些招笑。顾及着张歹刚摔断手,曹秀萍不好上手,这会儿正气的七窍生烟。
本来家长会又是要张好去开的。但曹秀萍不知道触动了哪根神经,坚持要去。结果不去还好,一去给自己气够呛。深刻体会到了这些年张好都遭受过什么非人的折磨。
觉得还不如在家打几把麻将,输赢好歹都有说法。哪像现在,那种小时候给张歹开家长会被班主任教育的阴影又蔓延上来。
“你可咋整啊张歹,你明年六月份就要毕业了。你拿什么毕业?二十分大专都不要你的啊我的傻儿子。”
“我又不是门门儿都二十。这不还有,语文、英语、数学啥的嘛……”
这句话效果简直火上浇油,曹秀萍直接被气的人都恍惚,衣服都来不及换就甩开张好的手出了门。
张歹蹲在墙角当一只发霉蘑菇,张好走过去,双手撑着膝盖弓着身子看他。
“这是准备破罐子破摔?”
“没有。”大概是真难过,张歹没再嬉皮笑脸的,埋在胳膊里的脸没抬起来过,声音穿出来闷闷的,仔细听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。
张好在心里叹了一口气,
“那你准备怎么办?就剩一年了。”
“大不了就去打工呗,你去哪儿我去哪儿,又饿不死。”张歹嘴硬地自顾自嘟囔。
他总是这样说话,没边没界。说着有心人听起来觉得暧昧的言语。可张好又知道,这个人绝对不是有意说这些话来试探他的。
他做不到,也没必要。
但把他摘出来后张好又觉得有些生气。生气他太过无辜,生气自己别有用心。
“话不是这么说,你不读书要去干什么?去做苦力?年轻你还可以干,老了呢?你哥我能养你一辈子吗?”
“那你就是嫌弃我。你觉得我是个拖油瓶,我知道的。”
张歹被张好的冷言冷语刺激到,说话也开始不管不顾。
张好觉得他简直是不可理喻,都快要被他气笑了。
“你怎么总说这种小孩子话?这有意思?你又没残疾又没什么,我为什么要养你一辈子?”
“不是这样!”
“那是怎样?”
在那一瞬间,张好上头到有些难以控制,
“我嫌弃你?你占了这家多大的好处?你这脾气不都是妈惯出来的吗?你是有什么理由觉得我嫌弃你?还是你觉得我欠你的,一辈子都该还你?”
“真正欠你的是你爸妈。你怎么从来不去怪他们。”
张好很少生气。他是这个家里情绪最稳定的存在,连张成刚上次喝醉酒非要来家里让张好叫他爸他都可以忍。
能让他这么愤怒实在难得。张歹觉得他哥的愤怒他懂,又不是很懂。他觉得他不是那个意思,可他哥的怒火太有指向性,令他哑口无言。
“对不起……我不该发这么大脾气。”
他没想到即便这样,张好仍旧能迅速冷静下来,反过来先给他道歉。
可这不对。
张好太冷静了,他能快速的模糊重点,隔绝任何后续提起的可能。能在两人即将争吵起来的时候退后一步,堵住张歹的嘴。
太难受了。张歹感觉好像口鼻被人塞满了棉花,连呼吸都很困难。想了很久,他也只能是不尴不尬地问了一句。
“哥,你其实,是不是很恨我。”
“没有。”
张好站起身,连眼神都不想再给予。
“你自己好好儿打算吧。”
张歹这话并非空穴来风。他小时候并不能体会到哥哥的痛苦。他自己生来就是当弟弟,因为年纪小,所以大家都疼着,哄着。
直到爸爸家又添了个小妹妹,对他的关注骤减,他才反应过来这中间的猫腻。有两个孩子的家庭,父母总是很难做到一碗水端平。从前张歹作为既得利益者,并不能感觉到伞面的倾斜。如今他作为了哥哥再回头看,张好所遭受的亏待和漠视,远比他想的要多得多。
他妈总说不操心张好,说张好懂事。可所谓的懂事,只是一种变相的妥协。这个家没什么让他依靠的,没什么值得他服软的。所以不会把自己的脆弱面暴露出来。他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受了多少委屈呢?
现在的冷漠,也许就是在曾经诉求过后受到忽视的结果。
张歹没他哥那么大度,他以己度人,做不到不恨。他觉得他哥离他们越来越远,想要拉近距离却总是弄巧成拙。
就像今天,他的本意不是为了质问谁,他承认他的问话掺杂了很多私心。他不能挑明的私心。
他想听哥哥亲口证明自己在他心中的重要性。是弟弟也好,谁都好。只要是在他心里占了位置就好。
他觉得自己其实很贪心,受了他的照顾,夺走了本属于他的关爱,最后还想要他的爱。真的很贪心。
他想他应该是病了。会因为看到他就觉得高兴,听到他和自己说话就开心地快要飞起来。待在他哥旁边他就觉得高兴,什么都不愿意想了。
可是不敢说,也不能说。
说了就连兄弟都当不成了。说了,可能这个家就都要散了。
张好在房间里辗转半天还是没能睡着。迷迷糊糊间,他听见有人在朝他的房间靠近,“噔噔噔”地,步子塌的很重,显然是故意的。
他嘴还没来得及张,门就被人从外头打开了。光线照进黑暗的房间,刺的他下意识眯起眼睛。
张歹就站在那团光线里,没出声。隔了好一会儿他忍不住抹了把眼睛,听见那刻意压抑过后的小声啜泣,张好这才发现他在哭。
被发现了张歹也不装了,哭的一抽一抽的,上气不接下气,听起来很可怜。他垂着头,远远看上去就像只被抛弃的小狗。
“哥,我手疼……”
张好一下子忘记自己在生他气,侧身按亮床头的台灯,轻轻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。张歹打蛇随棍上,屁颠儿屁颠儿快步走过去,鞋一脱就钻进被子。
他方才大概哭的是真伤心,这会儿还在小口抽气。张好在脑子里组织了几遍语言,最终也只是不轻不重地叹口气。
“哭什么……”
嘴上这么说,手上却小心地避开伤处替张歹掖好被子。
“哥。”张歹在张好关灯的间隙叫住他,张好不明所以回头看他,却因为处在黑暗中而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。
“我不是故意要……”
“睡吧。”张好轻声打断他,
“没关系,睡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