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07节
露の世は露の世ながらさりながら（5）
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着，天地间一片潮湿，灰色笼罩着整个世界一眼望不到头。此刻湘江东岸的阳明山像是汪洋中的一座孤岛，在这座孤岛的山峰之上，在一行翠绿的松柏之下，在数以亿计的雨点之中，浮着一把黑色的雨伞。
成默和沈道一并肩而立，沈道一听到成默指着用来放骨灰盒的格子墓室，淡然的说那是他的墓室时，忽然不可遏制的感觉到悲伤，这种悲伤是来得如此迅猛而强烈，几乎要让她忍不住落泪，不过沈道一是个强韧的女性，她不会轻易掉眼泪，于是她轻轻摇了摇头，将那些眼泪赶了回去。
成默低声问：“老师知道原来我每天最开心的时候是什么时候吗？”
沈道一犹豫了一下说：“看书的时候？又或者去上学的时候？”
成默摇头，“不是……是每天睁开眼睛，发现我还在这个世界存在的一刹那。”
停顿了一下，成默继续说道：“对我而言，每次睡眠都是一次冒险和穿越，每次我开启闹钟，闭上眼睛的那一刻，就会不由自主的想，我这次是永远都醒不过来还是能顺利的抵达七个小时之后……我每天都在经历着绝大多数人在电影里才能感受到生死时刻。我想，大概没有人能比我更深刻的体会‘你永远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’这句话的含义了。”
沈道一没有说话，只是静静的聆听。
“刚才你说，叫我不要跟你说大道理，你明白那些大道理。我想也是，我看过的书，说不定老师也看过，确实很多都是我从书上读来的理论，并不是我的亲身感受，那现在我跟西姐说几句我自己的人生感悟吧！”成默看着他父亲的墓碑，微微笑了一下，他也不记得他多久没笑过了，上次大概是两年前颜亦童拍摄赵本山的《念诗之王》的视频的时候。
成默的思绪飘飞了一下，空气中短暂的空了几秒，他才开口说道：“说到人生，我们总觉得那是一个非常宏大和抽象的事情，因为感觉上每个人的一生都很长，不活到七八十岁，很难感受到时间的紧迫。不过我能很清楚的感受到人生这种东西，那时我觉得我就是叶子上的一颗朝露，随时都有可能被早晨的太阳给蒸发掉……可时间对待我似乎又太紧迫了，紧迫到让我寝食难安甚至时常无法呼吸。”
“见我每天都生活的如履薄冰战战兢兢，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我爸就问我：‘成默，你知道时间是什么吗？’我那个时候虽然才十多岁，但也看了很多书，当然知道‘时间是描述物体运动连续性的变化，是一种度量’，立刻我就给出了教科书般的答案，我爸冲我点了点头，然后吃完饭一言不发的带我出了门，我问我爸我们去哪里？我爸告诉我去开福寺，我当时还觉得很奇怪，说我又不信佛干嘛要去开福寺，我爸很平淡的跟我说：去看看，对任何事物当你一开始就抱着否定的态度时，就已经错误了一半。”
“那时我还住在社科院，家离开福寺并不是很远，我爸骑着自行车载着我，我在后座觉得真是耽误时间，街上很吵闹，车流又急促，空气还不好，总之一切都很糟糕，我还记得开福寺前面是条有些坎坷的石板路，自行车走在上面颠簸得我屁股疼，对此我现在印象都还很深刻……”
说到这里成默停了一下，像是陷入了回忆，沈道一也没有打扰成默，更没有催促，两个人就安静的站在伞下，站在一座墓碑的前面，听着雨声轻轻敲打整个世界。
也不知道过了多久，成默才继续说道：“我爸带我到了开福寺，院子里立着大理石雕刻的观音像，我爸跟我讲了一下开福寺的历史，我虽然听了进去，但觉得很乏味，一直到了大雄宝殿，我爸指着正中间的佛像问我，这是什么佛？我虽然不怎么研究佛教，但这点小问题还是难不倒我，我很不以为然的回答释迦摩尼，我爸又指了指旁边两尊略小的佛像问，那这两尊是什么？”
这时成默忽然停住，转头问沈道一，“老师有没有去寺庙拜过？知不知道在大雄宝殿供奉的三尊佛是什么？”
沈道一摇头，“拜是拜过，这个……还真没有注意……但我在一本书上看到过，好像是释迦摩尼佛、弥勒佛和迦叶佛？”
“老师比我厉害，我只说出了中间的释迦摩尼佛，当时我觉得我爸有些无聊，也不明白时间会和佛像有什么关系，但我很快就被我爸给教育了，他告诉我从右至左是迦叶佛，释迦牟尼佛和弥勒佛，俗称‘竖三世佛’。而所谓竖三世佛其实都是释迦摩尼。他所代表的，只是时间上的概念，也就是说右边的迦叶佛是过去的释迦摩尼佛，而左边的弥勒佛是未来的释迦牟尼佛，中间最大的释迦摩尼佛就是现在的释迦摩尼佛，他们又被简称为过去佛、现在佛和未来佛……”
“我爸问我，现在你有没有懂一些时间是什么了？”顿了一顿，成默再次看向沈道一，“老师有没有懂？”
沈道一思考了片刻，才若有所思的低声说道：“时间是……现在？”
成默点头，“老师做阅读理解真厉害，不愧是语文老师。”
沈道一挥拳锤了一下成默的胳膊，“竟然敢嘲笑你的恩师！！真是找打！”
成默咳嗽了一声，低声说道：“在这里还是严肃一点。”
“继续说。”说着沈道一看了看墓碑，接着瞪了成默一眼，像是等下在跟你算账的意思。
“我当时就没有完全领会到我爸话里的含义，于是我爸跟我说，所谓过去就是已经发生的现在，而所谓的未来，就是现在的延续，所以在中间的一定是现在佛，最大最金碧辉煌的也是现在佛，不管弥勒佛和迦叶佛都只是释迦摩尼佛的化身，这其中的含义就是过去和未来都是现在，我们说的更透彻一点，就是过去和未来实际上就不存在，只有现在。”
这一瞬间，沈道一觉得成默的话像一道闪电一般照亮了整个灰暗的天空。
“我爸一讲完，我当时觉得非常震撼，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，这个道理实在是很简单，可我们绝大多数人都不明白，不管是你的过去还是你的未来，都是由你的现在决定的。你的过去是你的现在，你的未来也是你的现在，而你只存在于当下，因此我们可以说过去和未来都是不存在的。我们总以为时间是一条直线，我们沿着这条线不断的向前走，实际上不是，时间是无数的点，这些点看上去组成了一条直线，这是我们人类自身的局限性所造成的错觉，就像我们以为时间有方向，但实际上时间没有方向。”
成默的叙述让沈道一也有种电流贯穿全身的感觉，她看着成永泽的墓碑心想难怪成默是一个如此充满智慧的人，她还没有从灵魂的触电中醒过来，又被成默的下句话给炸到了，下意识的问道：“时间没有方向？”
成默点头，“这个概念就比较复杂了，如果老师有兴趣的话，我等下带你去买一本书，叫做《隐藏的现实——平行宇宙是什么》，这个涉及到量子物理，也就是我刚才给罗佳怡的悼唁的起源。我刚才跟你说这么多，也不是仅仅想告诉老师，我们必须要活在当下，而是想告诉老师，为什么我父亲的墓碑上会刻着尼采的这句话。”
“为什么？”沈道一不由自主的问。
“我们绝大多数人都喜欢把目光放在未来，总在替未来着想，总在为未来规划，就像选专业的时候就要考虑未来的就业而不是当下的爱好；就像刚开始工作就想着攒钱买房子不敢消费，害怕未来房价背负不起；就像我，总会为未来肯定会到来的死亡担心、焦虑，因此而耽误了现在，从那天开始，我才明白未来其实永远不会来，而我却在牺牲真实的现在，在为飘渺虚无的未来恐惧，忘记了只有过好了当下的每一秒，我才有美好的过去可以回忆，才有更加美好的未来能够期待。”
成默深深的吸了一口气，轻声说道：“我想沈老师和那时的我一样，也在惧怕着未来，惧怕自己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消失。你需要给自己一个存在的理由，因此你不能原谅自己和父亲，你也不想和过去和解，这样你才有存在的意义……可这样你真的过的很快乐吗？这样你就能拥有你想要的未来吗？”
沈道一的面容瞬间变的苍白，完全没有了血色，成默的话语是一颗犀利的子弹，旋转着洞穿她的心灵，在她的心上撕开了一个血淋淋的伤口。
成默能明显的感受到沈道一的不安，他深刻的明白沈道一的心情，于是他举着伞转了一个方向，站到了沈道一的对面，他知道这下该他给予老师温暖了，于是他一只手轻轻抱住了沈道一颤抖着的身体，将她搂在怀里搂的紧紧的。
“南姐……不要害怕，不要将自己的人生和幸福寄托在悔恨和过去这种事情上，要勇敢一点过好现在，就像那时的我，随时都有可能被烧成灰埋在这里，我也在努力的过好每一天的生活。不要辜负来之不易的现在，没必要把现在这么珍贵的东西交给恐惧和后悔这些负面情绪，即便短暂，也要活出自己的精彩来，不是么？”
露の世は露の世ながらさりながら（6）
成默和沈道一沿着石阶向下，此刻雨势已经小了很多，从倾盆大雨变成了和风细雨，世界不像开始那么混沌和模糊，稍稍清晰了一些，从阳明山远眺，湘江西岸的楼宇露出了笔直的线条，岳麓山也浮出了蜿蜒的轮廓，望不到头的碧绿江水逶迤着流向了远方，钢筋水泥构建成的大桥横架其上，一艘货轮幽幽的从烟雨蒙蒙的水面划过，整个画面便从静态变成了动态……
“接下来我们去哪里？”挽着成默胳膊的沈道一满腔期待的问。
成默抬起手腕看了下表，已经快要五点了，便道：“刚才说要带南姐去买书的，要不我们就去ifs的西西弗书店逛一逛，然后就在ifs随便找个地方吃点东西？”
沈道一表情愉快的答道：“行！但是吃完饭之后你必须听我的安排，我还有好几个地方想要去。”
“南姐有什么想去的地方，我们现在就可以去，我无所谓的。”成默说。
沈道一笑了笑说道：“我想去的地方，要晚上去才有意思！现在还没有到点呢！”
成默“哦”了一声，也没有追问沈道一是想去哪里，等走到了台阶尽头，回到了环绕陵园的水泥路时，沈道一忽然停住了脚步，扯住了成默的胳膊，理直气壮的说道：“我脚痛，走不动路了，你背我。”
成默下意识的看了下沈道一的棉质蓝色短裙，并不是那种修身款的包臀裙，不至于不方便，顺便的成默又看到了沈道一纤巧白皙的脚踝，上面沾了一下透明的水渍，更显得诱人。
成默连忙抬头，也没有多想，道了声“好”便把黑色的伞递给了沈道一。
实际上这已经是他们第二次上来了，就在刚才，两人冒着雨去阳明山福寿园的门口买了花，又重新祭奠了成永泽一次，虽然成默觉得完全没有必要，但沈道一坚持如此，成默也只能奉陪。
此时沈道一说脚痛，成默当然没有理由拒绝，于是他站在了台阶的下方，稍稍弯下了腰，沈道一也不客气，一只手举着伞，一只手搂住了成默的脖子，随后趴在了成默的背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