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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不会再去……”她低着头,“别生我气海因里希……别生气了……”

“我生不生气,取决于你的表现。”

他再次强调,“很危险。”

她点点头,又摇摇头,再三表示自己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。

“三千字检讨。”

戈蒂沉默着点头。

这事到此为止,他问她吃饭没有。

“一点点……”

没有后续,她被拎去和墙角来一场深夜会谈。嗯……说短别重逢要更准确些……

矢车菊的花瓣都褪色了,是时候该换新壁纸……

真是难兄难弟。她擦擦哭的干涩的眼睛。

房间静下来,只有微微响动的倒酒声与翻页声。

她被罚面壁,脑中却出现结实的小臂线条,骨节分明的大手,翻过的纸张半点折痕不会有,配合工作的是支旧的老掉牙的定制钢笔,上边的描金已掉漆,却不妨碍它常年占据俾斯曼先生的胸口位置,十分招人嫉妒。

夜凉如水,分针追赶时针。铛一声,午夜的钟声响起。

过一会儿,有敲门声,安娜携带食物香气而来,她往内缩缩,身后一句“罗西西”,马上立正站直!

好在安娜懂她,放下东西就离开。长久的安静,最适合发呆做梦。正在进行时怕疼,过后却又……一些破碎的画面足够支撑一个面红耳赤的故事,以至于时间到了,她仍沉浸幻想无法自拔。

“小鬼,穿好裤子。”

等一会儿,毫无动静,

“……”

他正站书柜前,书取到一半,被气笑,

“怎么,跟我示威?”

她被一锤子敲醒,忙说“不”,伸手去拉底裤时,耳尖烧的通红。

海因里希将书取下,自然而然将朝他钻来的小鬼揽进怀里。

拍拍脑袋,“喝点水,去吃饭。”

她不发一言,耳后落下的碎发遮盖滚烫肌肤,将她的少女心事尽数藏起。

脸埋在他腰侧,鼻尖是沉香皮革味,头顶有翻页声,她要足够的安慰,“你陪我……”

……

那团乱七八糟的书已经被整理干净,椅子也被放上软垫。别墅里有专门的书房,但俾斯曼先生习惯在卧室的工作间办公,戈蒂的房间也有专门的书房,却还要来霸占掉他半张桌子的位置。

这导致他的桌面时常处于不整洁的状态。

关于这件事起过很多次争执,她屡教不改,也终于有一天将人惹毛……

因为顶嘴,她被压到腿上埃了顿巴掌。嗯……两年前的事了,被训的耳朵起茧,从行为习惯夸张到为人做事,那么沉默的俾斯曼先生,训她时却像又臭又长的裹脚布。那天后,他换了张更大的书桌,中间仿佛有道隐形三八线,两人各占一边,各自为营,互不干扰。

也不是,不收拾照样要挨批。

他的话是规则。

你瞧,这是什么鬼世界?

戈蒂的确饿坏了,她卷起牛肉卷,狼吞虎咽。

“慢点,”他把切好的牛排放回她跟前,目光嫌弃,“吃没吃相,礼仪学到狗肚子。”

回话口齿不清,刺人的时候也会叫“叔叔”,狗屁的便宜叔叔,他不过大她十一岁。

“我劝您不要当军官,当翻译官更好,专门负责将中国那些训人骂人讽刺人的俗语翻译成德文,也好给你们枯燥乏味的语言系统增添一点乐趣。”

“继续,我今晚有的是时间。”

她便像被捏住命脉的小鸡,咯一声,不说话了。

头顶一声冷哼。

……

一阵狂风袭卷。戈蒂酒足饭饱,顾不得身后疼痛,她龟缩在椅上休息,正犯困,有人抬高她的脸,两只眼睛各滴入眼药水,哭肿的眼眨了眨,她发愣着张嘴,此刻毫无防备的模样取悦了对方。模糊的视线中看见他在笑,灯光下金发细闪,碧眼流金,是多少女人梦中情人的标准幻想?

说的话却残忍,

“牛奶喝了,回房去。”

十个圆润的脚趾头在椅面动动,她“嗯……”一声,不动了。

“小鬼。”

“我饱了……”

“喝牛奶。”

“……”

她叹气,今天是黑色星期五,倒霉透顶。

谁敢再惹他?也只好忍住反胃,赴死般捧起玻璃杯。

牛奶分明是给小牛喝的!为什么她要喝?!

靠一腔孤勇,迅速吞完最后一口,顾不得身后疼痛,戈蒂朝卫生间飞奔而去,一只手臂拦腰截断,差点让她吐出来。俾斯慢先生把人拉到腿间,夹住,危险地眯眼,

“喝下去。”

尾巴一翘就知道她憋什么鬼主意。

“嗯、嗯!!”腮帮子酸疼,快顶不住!

“你敢吐试试?”

上帝,救救她!

戈蒂皱脸,强行吞下去,不由自主做出呕吐的动作,粗鲁的像个乡野丫头,气的他差点动手。

“滚蛋。”他赶人,多看一秒都烦。

……

又是寂静深夜,狂风在窗外作乱,呼呼作响。

这座城市连天气都这样冷冰冰。不像南京,即便有雪,依旧温润,初雪时,秦淮河边的歌喉像软绵的糯米酒般勾人心肠。

虽然海因里希警告她不许再去。

她问为什么,他说没为什么。她年纪小小就会呛人,左一口凭什么右一口我就去,他连废话都懒得说,提鸡仔似的一拎,通常还没趴到腿上就已经嗷嗷求饶。

她从小熊的怀抱里抬起脸,手指去戳它鼻头硬邦邦的塑料壳。

发呆,还是发呆,她又开始想入非非。

一个跨坐,与熊面对面,额碰额。

福子、福子,给我笑一个?

福子一如既往咧开嘴,笑它的主人是个白痴。

福子啊福子,真该把你留在那张床上啊……

还有丢在地上的袜裤,睡前的读物,都一样不少的留在那里……

她的秘密痕迹无处不在,他的卫生间,他的沐浴露,她的浴缸,当然,还有他的床……

她满脑子都是他发现这一切的画面,是恼怒、惊讶还是……

翻个身,墨色的长发铺了一床,她望着头顶床幔,幽深的瞳孔在翻滚,体内有个小人在不停蛊惑这场实验,一点点勾引她打开潘多拉的魔盒。

算了算了……

她哪敢?

况且大概率也能想到结果——将她狠训一顿,耳提面命警告下次不许再胡闹,一切只当她又要惹祸。

令人沮丧透顶的结果。

外边有狗在叫,戈蒂在煎熬中沉沉睡去。

寒风透过未关紧的窗,吹动墙边的日历。

这是1938年,十一月的柏林,第三帝国的首都。

……

她已经很久不做梦,赤色扭曲成尖利的爪,四面八方涌来,枪声、尖叫声混成一团在耳边悲鸣,少女惨白着脸从床上坐起,胸口剧烈起伏着。寒风灌入破开的窗口,将窗帘吹的狂乱摇摆,月光半透,如同鬼魅招魂。

手边的台灯应景般灭了下,戈蒂掀开被子,鞋也顾不得穿,朝隔壁狂奔而去。

海因里希在门被打开那一刻便已清醒,意识到是谁,他快步下床。刚出内卧,一个身影朝他扑来,他接住人,将她向下滑的身板扶稳。

胸前传来哭声。

“不怕,”他将身边小灯打开,往下看时眉心皱了皱,“又不穿鞋。”一提腋下,让她踩着自己。

他拍拍她,还是说:“别怕……”

戈蒂不清醒,她哭的伤心,同样的梦,几乎伴随她数十年,如此真实的痛意,如此的身临其境,像有只手捅入心脏将它反复的碾碎,窒息的甚至想要呕吐。

或许随着长大她已经笃定那是幼时的一段记忆,可她忘了。

她只知道她的爸爸是中国人,妈妈是德国人。

五岁以后,她的记忆是眼前的男人。

戈蒂被宽大的外套包裹。这股气息令她逐渐镇定。她紧紧抱着他,恨不得八抓鱼似的黏在人身上。

“我要跟你睡……”声音可怜,此刻无论说什么,都可以理直气壮,不必担心引人怀疑。

“别胡说,”他将人扶开点距离,手探额,一手冷汗,深夜的嗓音低哑却异常温柔,“我陪你过去。”

她脸上有泪痕,微光下一清二楚,此刻任性,重新扎进他怀里,用沉默逼人就范。

这当然是不可能的。

“来吧,小鬼。”他微微弯腰,单臂一揽,她便稳稳坐他胸前,空出的手将大衣裹紧,走时不忘颠颠。

“怎么半点没重。”也不长个儿,身高比同龄的孩子差一大截,就算有种族差异也不应该啊……就这样还敢不喝牛奶!

戈蒂下巴磕在坚硬的肩膀上,心仍在痛。

老旧的地板吱吱低颤,走廊尽头有光,窗面有雾,模模糊糊间有白点飘落。

她微微睁大眼,“……下雪了!”

头发被揉了揉,

“嘘……小点声。

……

毫无意外,第二天顶着双熊猫加蛤蟆眼。

窗外的雪纷纷扬扬,气温一下变得更冷。戈蒂在被窝里不愿起,安娜对叫她用早餐这件事却锲而不舍。

“我也是没办法呀,先生的意思是吃完早餐了再继续睡,再不起来,他要亲自上来啰。”

安娜今年五十不到,一笑,胖胖的脸挤在一起,眼睛弯弯,亲切的不行。只有她们时,她通常说母语,带着浓郁的苏南腔。

没错,安娜婶婶和她一样,都是中国人。

戈蒂十三岁到柏林,样样不适应,无论天气、饮食还是这座城市的气质,尽管自五岁起她便与一群德国人生活。

好长一段时间肠胃都在抗议,整个人焉哒哒,又开始经常生病,一下回到当初他把她从雪地里捡回去的样子。

找来的厨师手艺始终不地道。安娜是她跟来市中心以后,海因里希从汉堡的唐人区请回来的人,也不知有意无意,她不仅是中国人,甚至跟她来自同一片区域。

当安娜把一碗鸭血粉丝汤捧到她面前时,她苦尽甘来的眼泪从嘴角流了下来。

戈蒂又闷了一会。下床时踢到椅子腿,脚趾头一阵刺痛。椅面早已没了温度,他陪着她大半夜,一点不耽误第二天早起。

俾斯曼先生好像永远不会出差错。

这样想,顺便在装饰镜前检查形象,把头发梳梳好,这种时候,也只能追求不算太糟。

戈蒂懒懒散散地下了楼。

餐厅那头,男人的背影宽大挺正,正拿着今日最新时报,元首举手呐喊的半身像占据大半个版面。

“早安,海因里希。”

“早安,”他收起报纸,“吃早餐,吃完再休息。”

曲指碰碰她眼下,“疼不疼?”

“一丁点。”咬一口面包,新鲜酥脆,烫的身体都暖起来,“我今天实在不想喝牛奶……”

他说晚上喝,给她换喜欢的鲜榨果汁。

戈蒂连连叹气。

料理台的咖啡咕噜咕噜散发香气,餐桌只有刀叉微弱的碰撞声,往常的清晨总有人的话没完没了,今日却反常,女主角昨夜生理心理双双受创,只剩焉哒哒埋首啃面包的气力。

海因里希余光一扫,轻笑,“这么困?”

“还疼……”

“那站着吃?”

对方起床气攒够一万吨,“我躺着吃!”

他又笑,纯粹逗小孩的姿态,她抬头,正与深邃的眉眼撞上,一秒钟打退堂鼓,随之而来是满肚子怨气。

脑中又千转百折不知想了多少东西,这下彻底没了睡意,想起昨天带回家的东西仍在主卧,跟人打了声招呼便上楼去。

礼盒还在大门旁的角落里待着,上边放着莉娜送的书。

翻开第一页,是她洒脱的字体:

亲爱的戈蒂,感谢上帝让我们在短暂的人生中,有了相识相伴的机会,我是多么幸运,在茫然与怀疑时遇到了知己,按你们中国话说,大概是千里马遇上伯乐。

大家都说我是怪人,就连我的父母也这样想,他们说我的建筑图光秃秃的就像没衣服穿似的寒酸,你却懂得。不是礼貌的客套,你的鼓励与理解让我由衷的感受到了力量,我怀念那些日子,那些聚在一起的所有日子,我们一起看书、一起吃冰棍,虽然约会的地点一再受到限制……然后你会用那惊人的语言天赋,给我翻译不同国家的建筑图书,即便什么都不做,光听你说话,也足够让人心旷神怡,因为你和你的声音,都是那样可爱。

请你放心,无论时局如何艰难,我依然对生活与梦想抱有热情,尽管我清楚德国任何一所大学都不会有我的机会,尽管我们终于还是到了要离开的这一步……

但我仍然相信。

我看过地图,波兰就在我们隔壁,非常近,好吧,我的确忐忑,因为我还从来没有离开过家乡,也许更多是不舍,你知道,我一直以来没什么朋友……如果不是实在没办法……我真的很不想离开……更舍不得你……但是,实在是没有办法了……

好了,不说这些,之所以留下这个,是因为我想给你寄信也许不太方便,我们暂时还不确定在波兰的住址,所以没办法给你确定的联系方式……这或许是我们的最后一次对话,或许也只是未来无数次的某一次,爸爸说的对,离别是重逢的伊始,所以不必伤怀。

亲爱的戈蒂,祝我的冒险旅程顺利吧!愿主保佑你平安康乐,我最亲爱的东方朋友。

你的莉娜

19381123

身后有动静,戈蒂合上书,眼睛有点酸。

“书店好朋友的告别礼物?”

她正蹲地上,侧过半个身抬头抿唇。

他伸手。

她警惕着,把书重重放上去。

他微靠着墙,随手翻阅。

“……你不许看第二页。”

“噢?原来还有封告别信。”

戈蒂伸手去抢,他眼神警告,快速阅览,确认没问题,将书还给她。

“别乱放。”

她抱起书,离开前像头牛似的用头顶了他一下。

对方纹丝不动,“没收了?”

她哼一声跑掉。

不到一刻钟,又折返,去拆那被她遗忘的精美包装盒。

多奢侈,经过一夜还能散发高级香水的气味,竟用冬日的鲜花作包装,可惜还来不及取悦对象,便已枯萎下去,混着香水味,弥漫淡淡腐朽的气息。

戈蒂拆开,扒开层层叠叠的皱纹纸,一抹温柔的香芋紫展露头脚。

她猜是件大衣。

哈!果然如此。

拿出来,站起身,比对两下后上了身,不客气的拐进更衣间。

卧室的主人正在书房致电,闻声抬头,眉心一皱,刚要说什么,那小鬼敬个礼,转个圈不见,他侧身,继续交谈。

谁知道呢?或许是多看她一眼都嫌烦。

“……”

很合身的大衣。长至小腿肚,直筒型、双排扣,年轻女孩的经典样式。但香芋紫的呢绒面料及领口一圈皮毛又透露出一丝成熟的气息。

镜中的女孩正认真的欣赏自己,看她的表情,似乎很满意。或许她早已厌烦那些幼稚的时装,那些乖巧可爱的甜腻标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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