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红萼枝

 

校场。

阿周那站在正中,感到有些紧张。他悄悄瞥一眼身后安静坐着的帝释天,又遥遥望一眼对面的靶子,深深呼出一口气来。没问题的,他对自己说。

侍卫恭敬端上弓和箭。却见除了平日里为阿周那定制的一把轻而短的小弓外,那旁边还赫然放着一把极重、极粗长的大弓。

列席旁观的众人中立刻有人认出,那一把分明是先王的大弓。在一旁调试着绑带与弓弦的阿修罗闻声放下手头的东西,微微皱起眉朝着席中看过去。“是谁将那弓拿给他的?”他对列席的大臣们沉声问道。

没有人回答,然而人群中却议论声渐起。

“我听闻此弓由龙筋所制,驯弓足有一月,可谓弓中霸主。先王从前天生神力,十岁便能开此弓。”

“说来,殿下今年不是也恰好……?”

阿周那背对着所有人,身后的纷纷议论声声传到他的耳畔。侍卫端着两把弓低着头等待这位少年皇帝的选择,最终,阿周那鼓起了勇气,又或者,他别无选择地接过了那把大弓。

入手的瞬间他几乎要举不动它,少年身形有一瞬摇晃,但仍然紧紧地攥住了弓臂。它实在太重、太重,就像这千钧的江山和滂沱到他肩上的,无法选择的命运。

帝释天的手紧紧扣进座椅的扶手。倘若他们生在寻常人家,他想要现在就上前去牵住少年的手,扔掉那把沉重的故弄玄虚的弓,然后带他离开这里,走得远远的,告诉他,告诉他一千次一万次——没关系,我的孩子,不去承担也没关系。

可他不能。

阿周那将箭尾搭上弓弦,他的胳膊因过重的弓而绷紧,几乎要失去知觉。我可以。他对自己说。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,他使足了力气,试图拉开它。我必须拉开它。他心里有无数声音萦绕。父亲可以,我也一定可以,否则……

——你德不配位,没有一点帝王之才。

可是如果可以选择,我也不要做帝王。

弓臂在他的使力下稍有弯曲,发出吱呀的声响。

——你弱小又无能,你是他们的阻碍。

可是我已经很努力、很努力了。

少年的手剧烈地颤抖着,可是弓臂依然只弯曲了一点点。帝释天已经着急地站起身来,却对上阿修罗的目光。他对他轻轻摇头,示意他不要担心。

——你不该出现在这个世上。

可是……

拉不开的弓狠狠弹了回去,失力的箭掉落在地上。阿周那低着头,耳畔蚊蝇般的议论声在他脑海中渐渐变大,渐渐歇斯底里,最终变成了怒吼与斥责。握着弓的胳膊终于垂下来,他却听到场上所有议论纷纷的人在一瞬间噤了声。

一双有力的手替他握住了那把弓,引着他将它重新抬到与肩平齐的高度。

是阿修罗。

阿周那不可置信地抬头。阿修罗微微蹲下身来,无言地望他。少年嘴唇翕动,一句“皇叔”半晌都未能唤出来。帝释天就站在后面望他们的背影,同六年前一样,望那一大一小的两个背影。

“方才,独当一面了。太极殿里烛火明明,少年眉眼里还稚气未脱,却永远挺直着脊梁——如同扶着阿修罗的手讲与他听,在他的床前哄他入眠。或许对他而言,他的孩童时代,从今日起方才画上最后的那个句点。

他最终还是推开了那扇门。

但我不会迷茫、不会恐惧。我知晓,我不再怀疑,我被那样鲜活、真实与坚牢地爱着。我拥有许多许多,多到满溢出来——温柔百转的又或是深沉如山的,声声诉说的又或是静谧无言的,哪怕在你们的时代曾经阴错阳差,哪怕你们都在被命运裹挟着向前走……你们却从未放开我的手。

门被推开,吱呀一声,阿周那大跨步迈过了高高的门槛。他向前走一步,听见身后一句轻轻的话:

“谢谢你。”

……

他又一次走过那条长廊。

他看见天边外有一点影子,不是纸鸢,是一只真正的雄鹰。它张开双翼,越过高高的墙,像要乘着风飞到天涯海角。

廊下的花不知何时又已经开放。新绿的丛中有一抹鲜红颜色,开得灿烂又寂静,哪怕它本不属于这里,它也依旧在此开了十余年。

阿周那驻足去看。

一枝两朵,两朵同心,今年的花,开的是并蒂。

尾声大雪

阿修罗掀开厚重的帘幔,凛冽的北风卷着雪片吹到帐中。他在中央的案几前坐定,身旁的火盆燃着,帐中还算温暖。

他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,对着案前幽幽的烛火,小心地拆开信封。阿周那的字迹同帝释天的很像,他从小便是跟着他学的。一如往昔的问安、说些朝中近况,信的末尾,也是一如往昔的“母亲康健”。

信并不长,阿修罗却要读很久。

待到火盆中的炭火有些黯淡了,他才将那封信折好放回信封里。小木盒的锁扣“咔”地一声打开,而后那封信被妥帖地安置在一沓信的最上方,厚厚一沓。

他将木盒重新锁好、收起来,而后提笔书写一封回信。

回信更短,短短数言,他却要写更久、更久。

在北地的日子,他常常梦到帝释天。有时是那些年少的过往,有时是虚幻的未来。梦醒时他总有一瞬间的错觉,仿佛他与他还没有错过,权力、家国都很远很远,仿佛他们也都还在十五岁那一年。

这里的夜格外寒凉,同王城里的三千六百个夜一样寒凉。他偶尔会去想,或许遗忘才应该是最好的药,对他也是,对帝释天亦然。可他又舍不得遗忘,正如十八岁那年独自离开王城,星星与月亮都可以被掩埋,可是那些比星星与月亮都要刻骨铭心的过往呢?

他不再想了,他闭上眼睛。前半生岁月匆匆如流水过,后半生,就让它短些,再短些罢。

……

帝释天从马车下来时,是上午时分。时逢隆冬,北地正下一场大雪,两日未停。他朝着远处的地平线望去,尽是苍茫一片。

随行的宫人唤他,道外头风雪大,还未到大营门口,请他先回马车上去。但帝释天没有上车。他裹着厚厚的一层披风,将兜帽罩在头顶遮挡风雪,而后朝着大营的方向步行而去。

宫人在后头着急,帝释天已经病了两年,平日里总是咳嗽,如今竟然想要在风雪里走那样远的路。

帝释天没有再回到马车上去。凛冽的北风吹在他的面上,像细小的刀子,但他并不在意。他向前走啊走,在白茫茫的一片雪地里留下一串踽踽的脚印。

模糊的视野里,他逐渐看到了大营的正门,营地门口的篝火燃烧通明。他渐渐能看清那些来来往往列队的士兵,队列整齐,腰杆笔直,那是阿修罗手下训过的兵。他看见迦楼罗,副将握着佩刀,正同守卫的士兵交谈。

他越走越快,但风雪太大,吹得他的袍袖在风里猎猎地响。他向前有些艰难地跋涉,耳畔风声轰隆,他的肩上、帽上落了许多雪。

远远地,他看到一个身影。

高大、坚定,像立在雪中的一座山。阿修罗穿玄色的裘衣,白茫茫的雪地里,那一抹深色,格外显眼。风吹起他的发辫,雪落在他的肩头,他看见阿修罗,他的阿修罗,面容沧桑了许多。他的下颚有了一圈浅淡的胡茬,肤色也更深了些。

帝释天忽然之间就什么都顾不得了。

他朝着阿修罗,他的阿修罗,狂奔着。二十年了,他再也没有这样狂奔过,就像当年牵着纸鸢的少年那般狂奔。他的兜帽被风吹落了,风雪打在他的脸上,但他不在意。他跑啊跑的,靴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里,就像十六岁的那年他们在草地上,他的少年踩着高高的草,深一脚浅一脚地奔向他。

阿修罗转过身来。他看到帝释天向他奔跑而来。那是梦里才能见到的帝释天,将玉坠系在他颈间的帝释天,说最喜欢雄鹰的帝释天,同他在郊外跑马的帝释天,推开窗捧起萤火虫的帝释天,上元夜牵着他的手的帝释天,他想忘却却终究不能忘却的帝释天。他最终将厚重的披风也丢在了雪里,扑进了他的怀中。

在那一刻阿修罗忽然又觉得,后半生太短、太短了。

风雪里,天地却都沉寂。他们在大营门口,在所有人面前,在沉寂的天地与喧嚣的风雪中,眷恋轻抚过彼此的侧脸,然后安安静静地接吻。

后半生太短、太短了,一个后半生又怎么够呢?他还想要正大光明地拥抱他,想要吻他的嘴唇,想牵着他的手走遍每一个地方——

——直到地覆天翻,沧海桑田,也不会再放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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