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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话锋一转。
“你这满头的银舍利,我到现在还是没法很好地适应,”剑子一边笑一边敲敲自己的脑门,笑容一如当年临水而立的少年,“总有些想念那个头顶上干干净净、只是燃着十二个戒疤的佛剑啊。”
僧人低头见礼,肩上散落残花。
日光下,花无言,人留影。
他趁机数清戒疤的个数,自认为渊博地看出那是“菩萨戒”,像是揭开了谜底的寻宝人,掌握了匣中的真理。
“剑子……”
眼见佛剑又要与他说些外物表象之类的佛理,剑子便正了容色。
“好友,不瞒你说,我此行是有事想请你相助。”
“嗯?”
“我师父最近替我占了一卦,说我未来三年必有一劫。他老人家又卜算几卦,仍是不得方法,只说让我及时行乐,以平常心去面对。”
“可有破解之法?”
佛剑的眉宇慢慢萦上担忧,剑子看他表情,不由好笑。
“这种事本不值得放在心上。修行至今,谁还没渡过几个劫数。就说佛剑你,被授予佛牒时的历练算不算是一劫。”
他虽是这么说,但佛剑心中了然,若真是无关紧要,根本不值得剑子师尊特意同他提出;若是有破解之法,也不必由他提问,剑子自会给他解答。只是···
他看向剑子。
一时间竟想不出会是什么样的劫数,让剑子这般的人也逃不过。
剑子在地上捡起根衰落的草叶,照旧编起蚂蚱来。当年被他套话的小沙弥早已成人下山。不过寺中总是有天性活泼的小孩子的,如果自己无聊时的消遣能转作他人的乐趣,剑子仙迹何乐而不为呢?
“他老人家老是这样,说一句藏三句,到底什么事也不同我说明白。唉···既然天机不可泄露,又让我知道劫数做什么,天天提心吊胆的,谁也不知道它何时降临。”
佛剑为他的豁达而宽慰,念及未知的命途,又不免忧虑。他眉心微皱,慢慢拨起腕上的佛珠。剑子看着这一幕,忽而有些后悔,或许他不该告诉佛剑。不过以他们之间的交情,这个荒谬的念头只是一闪而逝。
“你师尊还说了些什么吗?”
“他只说要我一路往北走,去极寒的北岭。我想那里路途遥远,一去一回便是一年,怕来不及,就想先来寻你。免得到时真出了什么事,也没人为我去承那个奔波劳碌命。”
“刚巧遇上你出关,只能说我剑子很会把握时机。”
“去北岭做什么?”佛剑问。
剑子也不太清楚,他只是被如此告知而已。
“不知道,也许···去看梅花?”
“听说那里只有冬天,梅花如雪,四季不落。”
佛剑很快就做了决定,他收起掌中的佛珠,戴在剑子腕间。
“诶,好友?”
“我跟你一起去。”
“我是说这佛珠……”
“它伴我多年,存有微薄的愿力,也许可抵消些。”
何止是多年,自剑子第一次遇到佛剑时,这串紫檀佛珠就握在他的掌心了,日夜晨昏,从不曾离身。有佛剑分说这样的高僧为此护持,又于天佛尊座下沐浴佛法,愿力岂是“微薄”?饶是知晓佛剑实际,剑子也想堵他一句“妄言”。
“哈,”剑子明了佛剑的个性,便不再推辞。他晃了晃腕上的佛珠,笑道:“好友真是慷慨。”
然而还是踌躇,剑子又问:“你真的要陪我?”
“何处不是修行。”
佛剑合了双掌,眉目低垂,月色在他脸上照出通明的虔诚。
“既已知晓你的危难,留你一人面对,此心何安?”
剑子默然看他良久,终是淡淡一笑。
“无妨。大不了便去看一看梅花。”
“佛剑,你不好奇吗?”
“北岭里永远不会落的梅花。”
他们约定明天动身。
暂别剑子,佛剑独自回房。戴惯了佛珠的腕间一空,难免有些不适应,但这也提醒了他剑子口中轻描淡写的命定之劫。这样想着,他点起一盏长明灯,端坐蒲团,默念三遍心经,而后细诵六字大明咒。
化业障,断除诸烦恼根,得清静智聚,闭六道门。
究竟成就,得证果。
他轻吁一口气,而后才替剑子诵起地藏经,字字句句早已稔熟于心,不得丝毫差错。
长明灯油尽烛熄。
第二天剑子起得很早,他将昨天编好的蚂蚱送了新的守门小僧,打着哈欠收拾自己。佛剑去跟天佛尊告别,便让剑子一切自便,只说好在山下会合。
剑子啃着个馒头,懒洋洋地踏下台阶,他不着急,听山林间鸟雀轻鸣,也觉有趣。他没有数台阶,因为他知道这里一共一百零八级,只要低头估量下距离,便能确定自己现在正站在那一级。
跟佛剑一起渡劫……不对,是去北岭看梅花。
他临时改换了想法。
修道人,还是该乐观些,他剑子仙迹可是道尊的高徒,是时候显出些无畏无惧的姿态。
剑子装模作样拈了些鬓边的白发,当作是他师父的白须,信步前行,自诩高深莫测。
“道可道,非常道;名可名,非常名。”
他的脚步不快,此时已走到了山门之下。
“剑子。”
他停了步,回头一望,原是佛剑跟了上来。素色僧衣上斑驳着洗旧的白痕,更衬他得道高僧仪容出尘。
剑子便笑着应了,驻足在三解脱门之下。
少年一同游览佛山时,佛剑曾告诉过他:这三解脱门是为空门、无相门、无愿门,解脱即自在,门即能通,通则涅盘。
可我是个道士啊。
他当时这么对佛剑说。
佛剑不言,只领他走过山门,在两侧林荫里指了一处果树,让剑子采了两个梨吃。梨子很甜,汁水丰足,剑子吃得心满意足,他跟在佛剑身后,连话都忘了说。
等到吃完了之后再想,剑子才开始怀疑这是佛剑故意为之,目的就是不让他说话,嫌他聒噪。
于是旁敲侧击地问了过去。
佛剑侧目看他,想了想,回答道。
我只是想,你说了这么多话,应是口渴了。
剑子握着果核,既好气又好笑,气的是自己,笑的也是自己。
佛剑就是佛剑,无论佛剑做什么,那都是佛剑。
他用自己的心去揣摩佛剑的心,太错啦。
记忆里的身影走出回忆,一踏步,走到他身边。佛剑领他出山门,就如他们少年时一般。
剑子微笑着,心想也许时间并未磨灭一切。你看,有些事情他记得还是很清晰。包括佛山,包括梨子,包括山门。
当然,还有佛剑。
这次不用佛剑指给他了。
剑子去照旧去摘了两个梨,分了佛剑一个。
暮夏时节,山上远比山下凉快,两人并肩走着,不多时,额上就布了汗水。
佛剑久不入世,见了熙熙攘攘的人群,不由生出几分物是人非之感。剑子四方云游,走南行北,还是一贯适应良好。他拉了佛剑去逛集市,随手置办些吃食。毕竟要去北岭,顺应时节走水路是最快的,只是一想到要坐那么长时间的船,剑子就下意识地觉得晕,还是要往嘴里塞点吃的做消遣。
荷花开过了时候,沿街有许多采了莲蓬来卖的渔家。新摘下来的莲蓬还滚着露,在空气里酿着淡淡的清香。正值青春少艾的采莲女面前摆着竹篮,一颗一颗剥着莲子,脆生生得盛了满碗,等着煮粥或者做糕点的人家来买。
佛山上的莲花常开不败,剑子自是没有品尝莲子的福分。如今见了,脚下便有些走不动,便跟渔女要了一个尝鲜。莲心微苦,非常清爽。于是买了两三枝新鲜的,打算等会儿带到船上去吃。渔女扎捆好莲蓬,递给剑子,抬眼便看见站在他身后的佛剑。圣行者庄严肃穆,气势凛然,渔女心知他是佛山修者,连忙低头,双掌合在胸前,虔敬轻念佛号。
佛剑也同她见礼,眼睫低垂,眉目慈悲。
不知为何,剑子总觉这一刻他是在笑,但若说是哪里在笑,又说不出。
那串檀木佛珠坠在他腕上,颇有些安宁人心的分量。剑子心中触动,却难以言说。
天气似乎没有一开始那么热了。
剑子抱着两个莲蓬,继续领佛剑往巷子深处走,刻意避开屠宰牲畜的场所。绕着血腥,两人越走越偏远,沿街店家越发稀少,最后只能在路边喝碗白粥填肚子。
剑子剥了一支莲蓬,倒出来十九颗饱满的莲子粒。正巧,佛剑给他的佛珠是十八颗,再加上一枚主珠相平。
他捻起一粒,利落地剥开表皮,修长手指带着剑茧,轻巧剔出苦涩的莲心,而后将一整颗白生生的莲子投进佛剑的碗里。
“······”
佛剑抬头看他。
“吃东西有点味道不好吗?”
说话间又剥出一枚,他寻了个小碗盛着,用手肘推向佛剑那边。
“现在吃完了,你在船上吃什么?”
佛剑倒是很明事理。
剑子指尖一顿,环顾周围,确实不见做生意的人家。
“咳……,”他捂嘴轻咳一声,“那什么……船到桥头自然直嘛。”
剑子的运气一向不差,他对这一点很自信。果不其然,往江岸行去的路上就有卖糕点的,来往商户在此落脚,多少要坐下喝杯茶或是买些吃食,故而种类也多。剑子摸着下巴在怀山药和枣泥糕之间犹豫不决,买些冬瓜糖用来配茶似乎也是不错的打算。佛剑则是径自去了岸边。天气炎热,愿意顶着烈日开船的船家并不多,佛剑不愿他们受此苦厄,只租了一条两人小船,准备渡河。
谈好了价钱,他便寻了无人处坐着,自己暴露在炽热阳光下,将林荫让给休息的船夫。剑子提着两包糕点,兴冲冲准备上前。他在炎炎午后里瞥见佛剑沉默如同石像的背影。
佛剑啊佛剑……
两脚不由自主折返而去,剑子在伞摊前停住脚步,他买了把二十八骨的,试了试,颇结实。
这下可是大出血了。
现在他全身上下最值钱的可能就是那串檀木珠了。
剑子撑开伞走过去,将佛剑笼在伞下的阴凉里。
佛剑说:“我租了船。”
“那就走啊。”
他嘴上这么说,仍是站在佛剑身后,于是那片阴影也不动不摇,在无风的夏日凝固成石板上抹不去的暗色。
佛剑起身,在江边掬了一捧水洗脸。一只小鱼苗游过青苔依附的石头,光滑的鳞片无意间擦过他的指尖。
“它好小,”剑子也蹲下来,用水淋了淋额头,“不过总有一天会长成大鱼吧。”
“嗯。”
“走吧。”
小舟摇摇晃晃破开波浪,白色的日光把江水照得刺目,剑子放了帘子,继续剥他的莲子吃。佛剑在一旁打坐静修,嘴唇轻轻翕动,不知念的是哪一篇经文。几分阳光越过竹帘的间隙,在他脸上落下带状的条纹,光影深邃了英朗的轮廓,如伴古佛青灯,一派肃然淡漠。
剑子想起早上的笑影,不自觉地在佛剑脸上寻找踪迹。其实笑并没有什么稀奇,佛剑也不是不会笑,只是那一霎,他看到了一个他所不认识的佛剑,一个离他很遥远、离尘世也很遥远的佛剑。
修道修到最后,是不是就真的众生平等了呢?
剑子扪心自问,还不能解答这个难题。若是下次再见到他师父,就将这个问题抛给他,看看他老人家修炼了那么多年头,会否有不一样的心得。不过,能不能得到答案并不重要。他只是想看看道尊为难地翘起两根长胡须的样子。
剑子啊,你命中有劫。
他师父捋着长须对他说。
咱们修道的,谁命里还没个劫数啊。
剑子完全没放在心上,施施然以待。
道尊就长吁短叹起来,恨不能吹出一口气,把他从豁然之境的安乐窝里吹出去。
要是普通的劫也就罢了,你这一劫……
哈,是多大的劫数?渡过了能有多少功德,渡不过又会有什么后果?大不了我也替您老人家算一卦,让您也体会下忧心忡忡的感觉。
你啊···
道尊又叹起气来。
三清道法,历劫渡人。身处其中,显隐莫测。
往北岭去吧,那是你的机缘。
也是你的劫数。
他难得严肃,剑子不得不认真起来。
认真地跟他师父提了另一种可能。
要不我去找找佛剑,让他念几段经文替我消消灾?师父你也可以去找天佛尊聊聊天,总比在这里替我担心来得强。劫数么,占卜出来也没什么用。一切有为法,如梦幻泡影,如露亦如电。
他师父扬起拂尘,像小时候教训剑子一样,直接把他赶出了豁然之境。
你可是个道士,念什么如露亦如电,要念也得给我念道法自然!
剑子拔腿就跑,幸好他的豁然之境里头没什么值钱的东西,就算被他师父来了这么一回,损失也不大。
我是道士啊!他一边跑一边回头跟他师父喊。当和尚要剃度的,会光头诶。
这么一溜就溜去了佛山,遇上了佛剑,坐上了向北的船。
剑子稍稍撩开些帘子,看着自他眼前流逝而去的江水。水面荡漾着,光点闪烁,他看不清自己,反而眼皮发倦。闷热的天气让他心神怠惰,难以避免地生出困意,想找佛剑说话,又不想打扰他的修行。剑子百无聊赖地剥着莲子,含一颗在嘴里,清苦的滋味分外解暑,比软塌塌的枣泥糕要诱人得多。
等到一天最热的时候过去,江上才吹来含着凉意的风。剑子卷起船帘,就着小炉烹起热茶。此次去佛山,他算是满载而归,西山古寺的梵茶用于路上正好,不过可惜的是,他掷在山谷里的苹果核从未发芽。
佛山的茶叶有很清新的香气,莲心般微微苦涩,非常简洁质朴。剑子烫了竹杯,盛起一盏青碧,稍微解去船舱里沉闷的空气。白雾熏熏,扑面而来的湿润,仿佛染了无味的戒定香,沾染一缕禅意。
待到日落,流水绿波已成满江绯色,落日如同熔金。天地浩大,这一叶扁舟便显得极狭极小,然而小小船舱,竟也能装下他和佛剑两个男人。
佛剑终于念完了他的经文,轻缓抬眼,瞳仁淡淡地发光。釜里的水又滚了,剑子忙舀了一勺救沸,而后分与佛剑一盏。佛剑接了,心思还在发散。
剑子静目看他。
佛剑与人相处时,总保持着极专注的倾听,此刻心神不属,想来另有所思。他是在为那些船家祈福吗,还是在为岸边的商户盼望生意?又或者是,他包容天地、涵盖众生的渡世大愿?
应该是最后一种吧。
剑子暗暗在心里想着,自认为明了。他没有问出口。
两卷十三品地藏经,度脱的是谁的祸福。
小舟乘着水流风势,千里江陵不过数日。水路就此行尽,而后一路向北,重峦叠嶂,群山阻隔,山崖尽头便至冰雪不融的极寒之地。
他们两人在山下歇脚,补充了些干粮。越往山中,人烟越是稀少,一切需在入山前准备万全。这里水路亨通,鱼龙混杂,不比佛山脚下,见佛剑和剑子两人做修者装扮,好奇者居多。
世俗繁华令人烟花缭乱,连点心茶铺里的东西都要丰富许多,除了酸梅汤和凉茶,还有冰镇的杨梅渴水、荔枝膏水、果子露一类的甜水卖。剑子挨个儿看过去,啧啧称奇。可惜他不够精明,早在佛山就将盘缠用得底朝天,如今囊中羞涩,只能跟着佛剑去远郊的山寺拜谒,顺便讨碗茶喝。
那座山寺久不见人,如今只留一位老僧,日日做些打扫功课,无事时便诵念经文,不收徒弟,不传衣钵,乐得清静。佛剑是天佛尊的高足,每到禅寺总被奉为贵宾,请他教学收徒者络绎不绝,但寺中老僧不知世事,恍然不觉,只将他与剑子当作过路人,平常以待。他拄着拐杖,气喘吁吁地给两人指了路,请他们自取茶水,动作务必轻,莫要喧哗,扰了佛祖安宁。而后缓步去了后院,慢慢扫起地来。
茶叶是夏季采摘的老茶叶,粗大肥厚,味道很苦。他们两人去舀了几竹筒山泉,也不讲究几分滚几分沸,统统盛在一口大锅里,里头放了几片薄荷叶子,并着青盐和姜片煮着。佛剑盛了两碗,放在桌边晾凉,剑子虽渴,但他实在没有用自己的舌头去舔滚水的胆量,只好老老实实坐在桌边,眼巴巴地等着。
“莫要急。”
“我懂……心静自然凉,”他换了个姿势撑着脸,“可是在船上待了这么久,我静不下来啊。”
“头还晕着呢。”
佛剑对他绘声绘色的描述不置可否,只默默站起,去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水缸。
也是,僧人年迈,哪里来的力气去填满这么大的水缸。剑子探头朝里望了一眼,缸底积了厚灰,看得出久无人用了。也不知老僧一人在这寺里守了多少年,若是某日临了大限,这座小小的山寺也将永远沉寂下去了吧。
要是他真的遭了劫数,豁然之境也会如此吧。
直到现在,剑子才对那一卦的卦象有了切实的感受。命途多舛,总是身不由己。
他端着碗喝了一大口茶,复杂的滋味在喉间蔓延。青盐没有搅开,咸得过分了,姜片怕是老姜,一股热辣劲儿直冲鼻翼,差点让他呛到,当真是五味杂陈。
佛剑轻拍他的后背,宽厚掌心推来沉稳力道,帮他顺气。剑子颇为窘迫,赶紧从佛剑手下逃开。他可不是小孩子了,呛到了还要佛剑来哄。
或许是他动作太大,佛剑掌心一空,很是莫名。
剑子转移话题:“要帮忙把水打满吗?”
佛剑摇头。
“无用功。”
是啊,无用矣。
无名小寺,唯有老僧一人。纵然满了此缸,过两日便成沉沉死水,最后仍是积灰。
剑子在嘴里舔到未化的盐粒,舌尖上疙疙瘩瘩的涩意。
他是看得很开,然而,也并不总是看得这么开。
临别时,佛剑自抄了一卷经文送给老僧,老僧双手捧了,细细览阅,而后极恭敬地接下,口念禅诗云。
“心随万境转,转处实能幽。随流识得性,无喜亦无忧。”
佛剑会意颌首,眉宇清寂,如水涤尘。
檐角的铜铃被风吹得叮叮当当,因为古老而声音发闷。剑子仰首望着,试图想象它初初挂上时,会是何等光亮。
它陪着僧人一同老去。
老僧的身影长久伫立在窄小的寺门前,在树影摇曳间逐渐模糊。
剑子展了路观图,就着密林间投下的阳光辨认方向。
“应是这个方向,佛剑?”
佛剑应了一声,正半跪着扶正一棵歪倒的小树,不避污秽,用手为其培土。剑子也蹲下来一起帮忙,两个人的手上都沾了黑色的泥。
以前在佛山时,总有几年雪下得特别大,新生的树苗常常被压得东倒西歪,僧人便自发去后山护林。剑子喜欢后山,每每有新奇的发现,有一回他就捡到了块鱼形的白色石头,洗净了做笔架,自然生动。于是主动请缨去陪伴佛剑,两个人干活,速度会快些,剩下的时间就可以让佛剑带他到没去过的地方转一转了。
山路虽是蜿蜒崎岖,对他们却不是什么难事,运起元功不过瞬息。但道家云游,佛家行脚,其中所重的不光是一个目的地。两人安步当车,穿越山林,一路静默无言。倒不是剑子想不到话题,事实上,他有许多事情可以跟佛剑说,只是头顶蝉鸣喧嚣,声浪织成遮天蔽日的密网,像是要抓住夏天最后的时光,用全部的生命尽力嘶鸣。
剑子擦了擦额上的热汗:“要是现下身在北岭,那就凉快了。”
怕佛剑听不见他说话,剑子特意走近了些。
佛剑当然听得见。
“快入秋了。”
言下之意就是忍耐吧,不必着急。
“况且,若是到了北岭,你又要喊冷了。”
“诶,佛剑,在你眼里,我剑子仙迹竟是这样一个挑剔的人吗?”
佛剑摇头:“龙宿比你挑剔得多。”
“对嘛。”
剑子满意地点了点头。
“在现在的世道,想要找一个如我这般知情知趣又好养活的朋友,真是越来越难了。”
佛剑看他一眼,淡淡应道。
“嗯,我会好好珍惜。”
剑子被他噎了一下,难得有些接不上话。佛剑的行动一向甚于表达,他腕间的佛珠便是最好的证明。但为什么,明明佛剑所言是两人都心照不宣的事实,听在耳里他反而无措。难怪出家人不打逛语。从佛剑嘴里说出的话,总是有种令人信服的魔力。
天渐渐阴了,看样子是要下雨。乌云翻涌,眨眼就铺满了天幕,地上落了星星点点的湿痕。
先前就说了,剑子的运气从来不差。自己都没料到,在佛山下买的伞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。
佛剑从他手里接过伞柄,撑开二十八骨的伞架。结实是够结实,只是他和佛剑一起打,就有点小。
雨水很大,蝉鸣一下子静了。
佛剑的手很稳,伞握在他手中,不为风雨动摇。
“佛家总说因缘,这场雨是否也算是一场缘分。”
剑子甩了甩被淋湿的袖子,偏头问佛剑。
他们遇上了雨,是缘。他带了伞,也是缘。然而最初的因缘却要追溯到那个烈日下沉默坚毅的背影,他们自少年时相识相知的情谊,素昧平生的低头一礼。
也许他此刻的念头也是一种缘。
“是,也不是。”
“缘起即灭,缘生已空。”
剑子不由扶额。
“好友啊,你要记得,我是个道士啊。”
佛剑点头:“嗯。”
他抬手把剑子往边上推了推,更注意实际发生的问题。
“注意脚下。”
伞跟着剑子绕过一个圆弧,终于定在两人中间。时间并不长,但佛剑半边肩膀已经湿透了。
雨下得好大。
其实是该由他来撑伞的。剑子想道。
但是……和佛剑分出你我,岂不是太无聊了。这有什么好争的。
既然雨已落下,无论手中有伞无伞,总要迈步向前。遇上了,便是一种缘分,也可说是命中注定。既然命中有此一雨,两个人共同面对,总比一个人要安心吧。
剑子仙迹从没想过他的人生中会有劫数。正如炎炎夏日里,他不曾预料过下雨。
但它已来了。
声势浩大,铺天盖地,没有给他丝毫闪躲的余地。
剑子抹去颊上沾到的水滴,在隐约的清凉中平和了心境。
“佛剑。”
“如何?”
佛剑徐徐行走,微微侧目注视他。
剑子松快地笑起来,他将手伸出伞外,接了满手的雨滴。
“现在……甚是凉快。”
“真是一场及时雨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