分秒之爱（中）
五条在火场中找到虎杖悠仁时，两面宿傩还有一息尚存。
他的领域完全崩毁，周身刻印也消失无踪。他之所以还能坚持到现在，是因为命定向导还在身边的缘故。当结合后的伴侣遭遇生死危机时，命定的因缘便会发挥作用。足够强大的向导甚至有起死回生的力量，能够帮助他的哨兵摆脱绝境。
五条对此十分熟悉——他的血液曾以同样的方式顺转在夏油体内。
即使到了这种时刻，虎杖还想着要救他。只是救下了又如何？他最终还是要杀了他的。
踏过焚毁的楼阁，五条走到宿傩面前。
他说：“认输吧。”
宿傩半身被火烧伤，满脸烟尘热汗，狼狈不堪，但他以身掩护的狭小空间里，虎杖仍完好无损。
他脱力地倒向一边，让出躺在他臂弯里的昏迷向导。汹涌火势在他耳边的黑曜石上沉默地燃烧。
五条拉起虎杖，将他的学生背在肩上，宿傩没有阻止。
五条说：“你是要我动手，还是自己来？”
宿傩冷冷笑了一声，勉力撑坐起来。
一篷光焰映在他无表情的脸上，昏黄发红，炽烈闪动，眸中血色几欲流动。
他身后的隔扇一扇一扇为火舌所吞噬。
“……滚。”
宿傩说。
五条不再多言，转身跃下。
他身后，楼宇倾覆，火光烛天。
烈火烧尽了一切。
两面宿傩的传说一夕而空。
五条并没有找到宿傩的尸体。
但他确实死了。
带走了虎杖悠仁的全部力量，和所有关于他的记忆。
要达成这样的结果，不付出相当的代价是不行的。
夏油献出了生命才换得五条永不忘记的束缚。
那么，宿傩又付出了什么呢？
五条蹲坐在夏油墓前，为他献上一束蓝花楹。
杰～
你看看人家。
五条作势拍了下墓碑上的名字，就像以前他伸手去拍夏油的肩。
宿傩真是超级大方啊，他直接给了悠仁一次重生的机会。
没有痛苦，也没有悲伤，一切就像从未发生过……不，对悠仁来说，一切就是从未发生过。
宿傩从虎杖的命运中剥离了自己，从此虎杖悠仁将不再受命定的束缚。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一个人天生与他相配，不会在“命定”牵引下，至死不渝地与他相爱。
虎杖悠仁得到的是，对自身感情的完全支配权，从此以后，他可以凭着个人意志，爱上任何一个他想要爱上的人，而不受其他任何因素影响。
因为他最强烈的命运已湮灭如尘，其余千万种可能便凭空发生。
虎杖悠仁可以选择其中任意一条，沿着新的方向发展自己的人生。而他唯一不能选择的那条，已被他遗忘。
因此，并不存在选错的可能。
所以啊，杰。
你看看人家。
别人留给命定的，是这样一条康庄大道呢。无论往哪个方向走，都是圆满的去处。
可你却这么吝啬，只留给我一条死路。让我天天对着眼前的墙壁，叹息着你真是个小心眼的恋人。
我这么说，并不是怪你的意思。
正相反，我其实很高兴。
因为我们是真的相爱着的。我们是彼此认定的“命定”。
只有拥有这种自信的人，才会设下永不遗忘的束缚吧。
如果你对我说，要我忘记关于你的一切，我一定会非常恨你。即使不得不忘掉你，看到你的名字也会开始恨你的。
明明什么都接受了，无论是你叛逃高专还是跟我反目成仇，无论是你行差踏错还是跑到盘星教做你的偏激教主。这些我都接受了。因为是你我全部都接受了。我已经接受了我爱的人是这么一个充满瑕疵又伤痕累累的人。因为你而产生的错愕伤心，因为你而感到的痛苦失望，这些我全都毫无怨言地接受了。
所以我才会动手杀死你。
因为只有我能接纳你的全部。
只有在我面前，你才能做回真正的自己。
只有我能给你真实的解脱。
只有我懂得你的一切。
所以你不会让我忘记你。因为只有记得才有意义。而因记忆所相伴相生的一切，都是我对你爱意的证明。
杰。
此刻我站在你的墓前，是为了向你表白我的爱情。
当我想到你的时候，我在爱你。当我买下这束花的时候，我在爱你。当我在路上行走的时候，我在爱你。
当我站在你面前的时候，我发现我从未停止过爱你。
这就是我们的记忆，它正源源不断地产生我对你的爱情。
而失去了记忆的人，将永远无法想起他曾有过爱情。
会立下这种束缚的人，与其说他心怀爱意，不如说他是挟怨报复。
他连这么一点真实的爱情，都要全部收回，吝啬给予。
真物被他蒙上虚假的伪饰。
为他所爱之人，将永远得不到他爱的真相。
高专里每年会开展一次能力测试。
伏黑和钉崎的等级有所增长，只有虎杖例外，他的向导等级不仅没有长进，还进一步下跌到普通人的范畴。
在五条的干预下，他被调出了精神领域科。结合了对未来志愿的考虑，虎杖选择了消防工程。
他还是忘不了那个没有被他救下的人。
五条没说什么，大笔一挥轻松地签字。
虽然只是转了院系，但在五条的支持下，伏黑和钉崎还是给他办了欢送会。师生四人刷五条的卡去银座吃牛排，五条还从自家酒窖里挑了一瓶不错的酒去。
食物很美味，大家都很开心。
钉崎跟虎杖笑闹了一会儿，她咬着餐叉，望着隔壁桌上甜蜜的情侣。
她脸上忽然显出几分失落。
“可惜了……”她说。
虎杖奇怪地看着她。
伏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，也淡淡地“嗯”了一声。
“怎么了？”
虎杖一头雾水。
钉崎推开盘子，摇了摇头：“没什么啦。”
她看着虎杖左耳不曾卸下的黑曜石耳钉，轻轻感叹了一声。
“我还以为……有机会五个人来这里吃饭的。”
周五晚上在品酒社相会的时候，东堂从包里拿出了一瓶酒。
虎杖和顺平看着瓶身上巧笑倩兮的女偶像，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。
“这是小高田新代言的清酒哦。”东堂十分庄重地向他们展示了一番，“我特地坐新干线去买的，话说小高田的人气真高啊，差一点就被别人买走了。”
顺平进门时被人塞了一杯啤酒，到现在都没喝完。他两手握着杯子，啤酒里的气泡几乎全被他手里的温度蒸发了。
顺平说：“所以……要喝吗？”
东堂白他一眼：“不喝我干嘛特地带过来。”
说着他就要找开瓶器开封。
虎杖连忙制止：“清酒也是有不同风味的，每一种都有适合的饮用方法，倒是先让我看一眼是什么酒啊。”
“诶？”顺平有点惊讶，“虎杖你原来这么懂行啊。”
“那当然咯！”东堂拍拍虎杖的肩膀，跟他哥俩好地抱在一起，“这可是我最好的bro。你千万别小看他。”
他把酒瓶递给虎杖：“喏，兄弟来指点一下。”
虎杖接过瓶身，玻璃瓶中酒水颜色十分淡丽，应该是没有经过熟成的本酿造，也就是所谓的爽酒。这种酒适合冰镇后饮用，很容易入口，对初尝者来说是不错的选择。
他说的头头是道，东堂依言将酒瓶放进冰柜里冷藏。
“没想到你还有这种知识。我还以为像我们这种年纪会更喜欢喝啤酒呢。”东堂说道。
虎杖摇头：“我其实没怎么喝过清酒。”
“只是……脑子里莫名其妙就增加了相关的印象……哈哈……”
虎杖干笑两声，掩住内心的慌乱。他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，眉头却慢慢地皱了起来。
好奇怪……
明明他从来没有喝过清酒，怎么会对清酒的风味如数家珍？
就像是……像是曾经有过这么一个人，明明挂着一副不耐烦的表情，却又拿出了所有的耐心，将清酒的风味一项一项对虎杖解释分明。如何观色，如何闻香，如何品酒，用什么酒杯，配什么料理。他把他喜欢饮酒的方式巨细无靡地教给虎杖，要求虎杖斟酒的姿态全然符合他的心意。
虎杖自问是做不到的，他并不是很精细的那一类人。因此，无论那个人有多少要求，虎杖也只能挑一两项为他完成。
然而，那个人并不生气。
你只是个没品位的小鬼罢了。
那个人或许会这么说。
因为虎杖只是个小鬼的缘故，所以他会宽宏大量地包容。
谁叫你是我的██呢？
这样漫不经心地说着讨人厌的话，虎杖一定会摆出他最嫌弃的表情。但那个人只是似笑非笑，并不放在心上。
尝尝吧。
他把喝了一口的酒杯递到虎杖面前。
就当是我赏你的。
“就当是我请你的。”
东堂将满满的一杯放到虎杖面前。
小小的杯口映着头顶的灯光，荡漾着虎杖迷茫的眼神。
他端起酒杯，一饮而尽。
脑中似乎有什么在躁动，想要冲过层层屏障站到他面前。
但直到冰凉的酒水滑入咽喉，舌尖泛起短暂而辛辣的刺激感。
记忆的大门依然不曾为他敞开。
那个人将他拒之门外。
三年级的时候虎杖过二十岁生日，五条送了他一张免费的旅行券，让他趁着暑假享受下旅游的乐趣。反正不用花钱，不去白不去，虎杖愉快地收拾了行李，跟着旅游团坐上了前往兵库县的大巴。
这是一场有关古播磨国的环游旅行，跟团的人大多是历史系和文学系的学生。虎杖对这两样都不怎么感兴趣，一路上只顾着欣赏风景。
与他并坐同排的是个容貌美丽的黑发女人，或许是害怕出汗的缘故，她在额头上系着一条南美风情的头巾。
她看起来只有三十多岁，但聊天时她跟虎杖透露她儿子已经上大学了。虎杖惊得下巴差点掉在地上，把她逗得忍俊不禁。
不知为什么，她给虎杖一种莫名亲近的感觉，有时候两人同行，她跟虎杖开玩笑，就自称是虎杖的母亲。同团的人都起哄要虎杖认她做干妈，虎杖不愿意，说自己有真正的爸爸和妈妈。她听了也不生气，依然笑得很愉快。路过特产店时她还给虎杖买了很多带回去的伴手礼。